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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林清玄散文集精選

　　林清玄散文：無風(fēng)絮自飛

　　在我們家鄉(xiāng)有一句話，叫：“菜瓜藤，肉豆須，分不清。”意思是絲瓜的藤蔓與肉豆的莖須一旦糾纏在一起，是無法分辨的。

　　因此，像兄弟分家的時候，夫妻離婚的時候，有許多細節(jié)部分是無法處理的，老一輩的人就會說：“菜瓜藤與肉豆須，分不清呀!”還有，當(dāng)一個人有很多親戚朋友，社會關(guān)系異常復(fù)雜的時候，也可以用這一句來形容。以及一個人在過程中糾纏不清，甚至看不清結(jié)局之際，也可以用這一句來形容。

　　住在都市的人很難理解到這九個字的奧妙，因為他們沒有機會看到絲瓜與肉豆藤須纏綿的樣子。鄉(xiāng)下人談到人事難以理清的真實情境，一提到這句話都會不禁莞爾，因為絲瓜與肉豆在鄉(xiāng)間是最平凡的植物，幾乎家家都有種植。我幼年時代，院子的棚架下就種了許多絲瓜和肉豆，看到它們糾結(jié)錯綜，常常會令我驚異，真的是肉眼難辨，現(xiàn)在回想起來，感覺到現(xiàn)代人復(fù)雜難以理清的人際關(guān)系，確實像這兩種植物藤蔓的糾纏，想找到絲瓜與肉豆的根與果是不難的，但要在生長的過程分辨就非常困難了。

　　有一次我發(fā)了笨心，想要徹底地分辨兩者的不同，卻把絲瓜和肉豆的莖葉都扯斷了。父親看見了覺得很好笑，就對我說：“即使你能分辨這兩株植物又有什么意義呢?你只要在它們的根部澆水施肥，好好地照顧讓它們長大，等到絲瓜和肉豆長出來，摘下來吃就好了，絲瓜和肉豆都是種來食用的，不是種來分辨的呀!”

　　父親的話給了我很好的啟示，在人生一切關(guān)系的對應(yīng)上也是如此，一個人只要站穩(wěn)腳跟，努力地向上生長，有時不免和別人糾纏，又有什么要緊呢?不忘失自己立場與尊嚴(yán)，最后就會結(jié)出果實來，當(dāng)果實結(jié)成的時候，一切的糾纏就不重要了。

　　另外一個啟示就是自然，萬事萬物都有其自然的法則，依循這自然的發(fā)展，常?；仡^看看自己的腳跟，才是生命成長正常的態(tài)度。種什么樣的因會結(jié)出什么樣的果，是必然的，絲瓜雖與肉豆無法分辨，但絲瓜是絲瓜，肉豆是肉豆，這是永遠不會變的，我們能做的就是讓絲瓜長出好的絲瓜，讓肉豆結(jié)出肥碩的肉豆!

　　絲瓜是依自然之序而生長結(jié)果，紅花是這樣紅的，綠葉也是這樣綠的，沒有人能斷絕自然而超越地活在世界，所以禪師說：“不雨花猶落，無風(fēng)絮自飛。”花與絮的飛落不必因為風(fēng)雨，而是它已進入了生命的時序。

　　日本的道元禪師到中國習(xí)禪歸國后，許多人問他學(xué)到了什么，他說：“我已真正領(lǐng)悟到眼睛是橫著長、鼻子是豎著長的道理，所以我空著手回來。”

　　聽到的人無不大笑，但是立刻他們的笑聲都凍結(jié)了，因為他們之中沒有人知道為何鼻子豎著長而眼睛橫著長，這使我們知道，禪心就是自然之心，沒有經(jīng)過人生莊嚴(yán)地歷練，是無法領(lǐng)會其中真諦的呀!(摘自林清玄著《現(xiàn)在就是最好的時光》)

　　林清玄散文：這一站到那一站

　　最近在搬家，這已經(jīng)是住在臺北的第十次搬家了。每次搬家就像在亂陣中要殺出重圍一樣，弄得筋疲力竭，好不容易出得重圍，回頭一看則已尸橫遍野，而殺出重圍也不是真的解脫，是進入一個新的圍城清理戰(zhàn)場了。

　　搬家，真是人生里無可如何的事，在清理雜物時總是面臨舍與不舍、丟或不丟的困境，尤其是很多跟隨自己許多年的書，今生可能再也不會翻閱;很多信件是少年時代保存至今，卻已是時光流轉(zhuǎn)，情境不再;許多從創(chuàng)刊號保留的雜志，早已是塵灰滿布，永遠不會去看了;還有一大堆舊筆記、舊剪貼、舊資料、舊卡片，以及一些寫了一半不可能完成的稿件……每打開一個柜子，都是許多次的彷徨、猶豫、反復(fù)再三。

　　好不容易下定決心，把不可能再用的東西舍棄，光是紙類就有二百多公斤，賣給收舊貨的人，一公斤一元，合起來正是買一本新書的錢。

　　還舍棄一些舊家具，送給需要的朋友。

　　由于想到人生里沒有多少次像搬家，可以讓我們痛快的舍棄，使我丟掉了許多從前十分鐘愛的東西，都是不能用金錢衡量的，一些成長的紀(jì)念。攏攏總總，舍掉的東西恐怕有一部貨車那么多。

　　即使是這樣，這次搬家還是動用了四部貨車才連載完畢，使我想起從前剛到臺北，行李加起來只有一只旅行袋，后來搬家，是一個旅行袋加一個帆布袋，學(xué)校畢業(yè)時搬家竟動用了一部小發(fā)財車。當(dāng)時已覺得是頗大的背負。

　　幸好去服了兵役，第二次回一以臺北，又是一只旅行袋，然后路愈走愈遠，背的東西也日漸增加，雖然經(jīng)常搬遷、舍棄、增加的東西卻總是快過丟的速度，有時想起一只旅行袋走天下的年輕時的身影，心中不免感慨，那時身無長物，只有滿腔的熱血和志氣，每天清晨在旅行途中的窗口看見朝日初升，總覺得自己像那一輪太陽。現(xiàn)在放眼四顧，周圍堆滿了東西，自己青年時代的熱血與斗志是不是還在呢?

　　在時光的變遷中，有些事物在增長，有些東西在消失，最可擔(dān)憂的恐怕是青春不再吧!許多事物我們可以決定取舍，唯有青春不行，不管用什么方法，它都是自顧自行走。

　　記得十年前一個寒冷的冬天，我住在屏東市一家長滿臭蟲的旅店，為了想看內(nèi)埔鄉(xiāng)清晨稻田的日出，凌晨四點就從旅店出發(fā)，趕到內(nèi)埔鄉(xiāng)天色還是昏暗的，我就躺在田埂邊的草地等候，沒想竟昏沉沉地睡去了，醒來的時候日頭已近中天。

　　我捶胸頓足，想起走了一個小時的夜路，難過得眼淚差一點落了下來。正在這時，我看到田中的秧苗反映陽光，田地因干旱而顯出的裂紋，連綿到天去。有非常之美，是我從未見過的景象，立即轉(zhuǎn)悲為喜，感覺到如果能不執(zhí)著，心境就會美好得多。

　　那時一位農(nóng)夫走來，好意地請我喝水，當(dāng)他知道我來看日出的美景時，抬頭望著天空出神地說：“如果能下雨，就比日出更美了。”我問他下雨有什么美?他說：“這里鬧干旱已經(jīng)兩個月了，沒有下過一滴雨，日出有什么好呢?”我聽了一驚，非常慚愧，以一種悔罪的心情看著天空的烈日，很能感受到農(nóng)夫的憂傷。

　　后來，我和農(nóng)夫一起向天空祈求下雨，深切地知覺到：離開了真實的生活，世間一切的美都會顯得虛幻不實。

　　假若知道有陽光或者沒有陽光，人都能觀照的角度，就知道了舍與不舍，都是在一念之間。

　　不只是搬家，每個人新的一天，都是從這一站到那一站，在流動與遷徙之中，只在不忘失自我，保有熱血與志氣，到哪里不都是一樣的嗎?

　　我們現(xiàn)在搬家還能自己做主，到離開這個世界時也是身體的搬家，如果不及早準(zhǔn)備，步步為營地向光明與良善前進，到時候措手不及，作不了主，很可能就會再度走進迷茫的世界，忘記自己的來處了。(摘自林清玄著《現(xiàn)在就是最好的時光》)

　　林清玄散文：小紅西瓜

　　在這個夏天里，我最想吃的就是那美味的西瓜。

　　買到一種小如壘球的西瓜，皮色翠綠、果肉深紅、清涼勝雪、滋味如蜜。

　　像我這么喜歡吃西瓜的人，每次看到有新的西瓜品種，總會迫不及待地買來吃，每次吃總有一些驚喜。二十年前第一次吃到黃肉的小玉西瓜、十五年前第一次吃到澎湖西瓜、十三年前第一次吃到無子西瓜的情景，都還歷歷如在目前。

　　在二十年前，臺灣的人大概也難以相信我們的水果會有這么大的改良，我們在市場上看到的芭樂、蓮霧、木瓜、楊桃、梨子、柚子、哈密瓜、芒果、荔枝、番茄等等，幾乎沒有一種不是改良的結(jié)果，并且樣樣都很好吃。

　　就好像小紅西瓜，從前的人一定難以相信紅西瓜可以這樣小巧，這樣好吃，而且一年四季都有。

　　我每次出國，最想念臺灣的就是水果，在回臺灣的飛機上，只要想到水果攤那紅紅綠綠的美麗畫面，感覺就要醉了。

　　吃小紅西瓜的時候——這西瓜的名字叫紅菱——我不禁感恩那些為品種改良而奉獻心力的人，有了這種感恩之情，感覺西瓜的滋味更鮮美、更元氣淋漓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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